夜已深,城市的夜色像濃得化不開的墨,路燈稀稀疏疏,霓虹招牌閃爍著疲倦的光。穿過幽暗的小巷,左拐右拐,再左拐,四周靜得連腳步聲都顯得格外突兀。就在某個不經意的回頭間,一盞暖黃的燈光浮現眼前。燈光不刺眼,卻溫柔得像母親拍過的舊棉被,帶著一股說不上來的安穩。
門板古舊,木漆斑駁,頂上掛著一串搖晃的風鈴,聲音細碎,像微風吹過湖面。一塊寫著「營業中」的小木牌搖搖晃晃,仿佛在挑逗著夜裡迷路的旅人。
一個男人站在門口,遲遲沒有推開門。他看起來四十出頭,西裝皺巴巴的,領帶鬆垮地垂在胸口。他滿臉疲憊,眼神空洞,一根煙燒到了盡頭,他才突然回過神,把煙頭狠狠踩滅。
「這什麼鬼地方……」他低聲咕噥,卻還是伸手推開了那扇木門。
木門發出「吱呀」一聲輕響,如同什麼老舊機關被啟動了。裡頭,是溫暖的燈光,空氣中混著酒香與淡淡檀香,牆上的燈影搖晃著,讓人有種恍若隔世的錯覺。
男人的腳步頓了一下,才緩緩踏進去。
「歡迎光臨。」吧台後傳來一個輕柔的聲音,帶著些許疲倦,卻又不失禮貌。
男人抬頭看去,那是一位身形嬌小的女人,身穿一襲中式茶禪服,面容清冷,眼神卻像湖面般寧靜。她站在吧台後,一手慢條斯理地擦著玻璃杯,一手在木質酒瓶上輕輕敲了敲,仿佛在催促什麼。
「喝點什麼?」司掌櫃抬眼看向男人,聲音平淡而直接。
男人走到吧台前,一屁股坐下,雙手撐著臉,無聲地嘆了口氣。
「你這裡……有能解悶的酒嗎?」男人的聲音沙啞,像是喉嚨被磨過砂紙。
司掌櫃看了他一眼,唇角微微勾起,似笑非笑:「這裡的酒,都能解悶,但解完悶之後,你還得自己解決自己。」
男人苦笑一聲,掏出一疊皺巴巴的鈔票拍在吧台上:「夠嗎?」
「酒錢隨意,值多少看你心情。」司掌櫃將那疊錢推回去,轉身取下一個泛著溫潤光澤的陶瓶,倒出一杯晶瑩的酒液。
男人盯著那杯酒,良久才喃喃道:「真奇怪,連酒都這麼安靜。」
司掌櫃的手一頓,微微抬眼,聲音依舊淡然:「不安靜的,是人心。」
男人的臉抽動了一下,像是被什麼刺到了,沉默片刻,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,笑聲中帶著掩不住的苦澀:「你……真會說話啊。這酒肆……很特別。」
「是啊。」司掌櫃停下手中擦拭杯子的動作,將視線投向他,「進了這裡的客人,大多都有話想說。」
「那妳聽過多少故事了?」男人抬起頭,目光帶著幾分戲謔,又像是刻意迴避著什麼。
司掌櫃沒有回答,只是輕輕地推了那杯酒過去:「你的故事,開始了嗎?」
男人的手指顫了一下,終於拿起那杯酒,一飲而盡。
酒液冰涼,滑入喉間的瞬間,他的眼眶微微泛紅,像是有什麼久壓在胸口的情緒被酒勾了出來。他的手指在桌上輕輕敲著,一下一下,彷彿在猶豫,又像是在壓抑。
良久,他開了口:「你知道嗎……我曾經寫過一封遺書。」
司掌櫃輕輕挑眉,沒有插話,只是默默聽著。
「那封遺書,是寫給我自己看的。」男人的聲音很輕,像是怕驚擾到什麼,「那時候我覺得……活著沒意思,死了倒還乾脆。可我寫完,卻又捨不得死。因為我突然發現,寫完那封遺書後,所有的遺憾……都被我寫了進去。」
男人深吸一口氣,笑得有些自嘲:「那些遺憾,我連死都帶不走啊。」
「那你怎麼辦?」司掌櫃淡淡地問。
男人看著杯底,喃喃道:「我把遺書燒了,卻還是忘不了那些事。然後……我就變成現在這樣了,活著,不知道是為了什麼。」
司掌櫃默然片刻,忽然開口道:「如果把你的遺書再寫一次,寫得更完整,你還會捨不得燒掉嗎?」
男人一愣,愕然抬頭看向她。
「有些話,是說給別人聽的;有些話,是說給自己聽的。」司掌櫃的聲音輕柔,卻帶著一股難以抗拒的力量,「你放不下的,不是那些事,而是你自己。」
男人怔怔地看著她,許久,終於露出一抹釋然的笑意。
「妳這杯酒……真他媽烈啊。」男人笑著說,眼底的空洞,似乎終於被什麼填滿了。
翌日清晨,天光乍亮。
一張燒得微微焦黑的紙張被丟在巷尾的垃圾桶裡,上頭的字跡已模糊,但最後一句還隱約可見——
「——此生無憾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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